流涛中篇小说《高四一班》连载17_孙虎

高四一班

（17）

这天下午，县城巷巷道道都穿梭着老师们忙碌的身影。我陪王老师排查的最后一位校外住宿生住在我们学校大门对面的巷道里，中街村245号，从外往里数靠东第五家。对，就是我同桌孙虎租住的地方。这地方我来过几次，我让王老师稍等，说这院子里埋伏着一条恶狗，和地痞流氓一样凶恶，但用铁链拴着，不必害怕。我先一步走进院子对着二楼喊：“虎子，王老师检查来了。”孙虎尚未应声，那条大狼狗——躲在门背后的恶煞却怒吼一声抢先扑出来迎接我们，尽管我和王老师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一趔趄，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一楼房东老太听到响动从堂屋里露出半张脸，厉声喝止了狗吠，接着出来急走几步用身体挡在恶狗前面，嘟哝说，这畜生没眼色，怪不得人说瞎狗瞎狗，真是有眼无珠，连老师也咬。那恶狗遭到主人训斥，识趣地躲到一边，耷拉着舌头，摇着尾巴，再不敢吱声。孙虎这才应声，笑呵呵从楼上匆匆跑下来迎接王老师和我。

孙虎知道下午有老师来检查，已提前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桌上各种书籍、课本、辅导资料摆放得整整齐齐，电暖器满脸通红，一张小圆桌上放着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以及用几只一次性杯子泡好的茶水，茶水冒着热气，房间里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和温暖的气息。

孙虎手上拿着一包猴王烟，撕开，抽出一支递给王老师。王老师不接，说，听人说你这个孙虎还是个小烟鬼，一身的烟味。孙虎递烟的手并没有收回来，他死皮赖脸说，我们乡下娃，孤陋寡闻，别的没学会，瞎毛病倒沾了不少，抽烟喝酒我上初二那年就学会了。王老师，抽一支嘛，又不是在公众场合。王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孙虎马上掏出打火机为王老师点上。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王老师瞥了孙虎一眼，说，烟瘾还真不小，你们这年龄正长身体，把抽烟的钱买成肉夹馍多好，最好把烟戒了，不然将来女朋友都嫌弃你嘴臭。

王老师和孙虎边聊边把房间巡视了一番，查看了电暖器插座和电褥子插头，说，咋没见你灶具呢？孙虎说，三顿饭全买的吃，不会做饭。王老师说，看把你能的，天天下馆子，想吃啥吃啥，你爹是大款吧？孙虎说，啥大款？乡下的土包子。我插话说，他爸是老板。王老师嘴一瞥说，怪不得呢？有钱的娃就是不一样。孙虎白了我一眼，说，啥老板？假的，打肿脸充胖子，外帐借了一尻子。王老师眼一瞪，说，咋，还瞧不起你老子？孙虎嘟哝说，哪敢啊？我说的是实话。

孙虎将茶水双手恭恭敬敬地端给王老师，又递给我一杯。他似乎不愿提及他爹的话题，故意打岔说，王老师，坐吧、请坐吧！您喝茶。说完走过去从床底下拎出一个白色塑料壶，拧开壶盖，一股浓浓的酒香立即扑出来，在房间里弥漫。孙虎将三只一次性杯子一字摆开，各自倒了半杯说，王老师呀！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师，这是我们凤镇正宗的包谷酒，你来了，我这寒舍蓬荜生辉，您喝几口烧酒暖暖身。王老师眼一瞪说，瞎说啥？是检查来了还是喝酒来了？孙虎说，只尝一点、尝一点。我也帮腔说，王老师，这是检查的最后一家，任务也完成了，老师教给学生那么多知识，为学生付出那么多，喝学生一点酒算啥？你不喝孙虎心里咋过意得去。见王老师没吱声，也没任何表示，孙虎低声嘟哝说，王老师如果嫌学生是乡下的土酒就算了，让你喝酒又不是贿赂你，让你隐瞒安全隐患，你抹开脸随便查！王老师哈哈一笑说，怪不得你俩坐同桌，一唱一和的，联合起来忽悠我，那说好，喝少点，我量不行，可不要把我灌醉了。

孙虎听了，满脸坏笑，端起杯子，对着王老师说，先干为敬！然后嘴一张，头一仰，半杯酒没见了。他放下空杯，端起另半杯酒双手递到王老师面前，王老师也不再扭捏，接过酒杯，咕嘟一下灌进了喉咙，然后用手背抹了把嘴唇，顺势抓了一把花生捏着吃。我见状，也学着王老师的样子将剩下的那半杯酒干了。孙虎又拎起酒壶添了三半杯。

孙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王老师，听人说你是咱学校的大款，课外之余当家教、办辅导班挣了不少钱，是不是？王老师一愣，眉毛拧成一疙瘩，说，甭听别人煽惑，我只是一个靠出力流汗养家糊口的普通教师而已，岂敢称什么大款，让人笑话？你们知道老师以前被社会上称作什么？臭老九，知道吧，老师以前就是没钱、没权、没地位的穷酸书生，人瞧不起，可谁说就应该让老师受穷，穷则思变嘛，靠知识靠汗水工作之余可不可以创收一点，改变一下自己的经济状况？这社会，人穷了被人瞧不起，有点钱又遭人嫉妒，左不得的右不得，活人咋这么难？我说，王老师你谦虚了，开的奥迪A4，靠工资你能养活得起？不是大款是啥？你是靠知识靠文化光明正大当挣的你害怕啥？又不是偷的抢的贪污受贿得来的。王老师手指着我和孙虎说，你们当学生的，净扯些大款呀、钱呀、车呀的，一股铜臭味，俗气不俗气？还是复读生，为啥把精力不放在学习上？我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谁知道我们复读生的苦衷啊？难道复读生都应该是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甭矫情，复读生有啥了不起？我当年也补习了一年，一个教室挤了八十多人，插葱一般，你知道不？比你们现在苦多了。”王老师说，我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读高中的那一些人，有人补习了八年才考上一个中专，一天上顿下顿糊汤就酸菜，体积大质量小，可怜不可怜？范进不消说，54岁时才中举，还乐极生悲，这你们知道。我看过一篇文章，文章里说，白居易和元稹也是老补习生，他们曾经是同窗，一起在“复读班”里用功，将科举作为自己终生奋斗的目标。

孙虎又递给王老师半杯酒，王老师话正讲到兴头上，接住，饮完后，孙虎又在他的酒杯里添了回酒。

“哈哈，你俩挤眉弄眼捣啥鬼哩，以为我胡诌是不是？”这可有诗为证。我给你们说，白居易曾给元稹写过一首诗回忆他们一块补习的情景。王老师说着说着从方言频道不自觉切换成了普通话频道。他哈了一口酒气，摇头晃脑说，诗曰：“皆当少壮日，同惜盛明时。光景嗟虚掷，云霄窃暗窥。攻文朝矻矻，讲学夜孜孜。策目穿如札，锋毫锐若锥。王老师用醋溜普通话咬文嚼字的酸味加上包谷酒的辣味一下子把我和孙虎逗乐了，我俩笑了两声一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赶紧憋住。

接连喝了三个半杯，王老师脸色酡红，手舞足蹈，不经意间又把醋溜普通话变换成了方言。他说，白居易自己解释：当时他们为了应付考试，收集考试的范文数百篇，每篇都用细锋细管的毛笔抄写，编扎成册，带在身上去参加考试。说完，他自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古往今来有多少补习生受了多少罪，你们知道不？年龄小小的多上一年学就矫情的不得了，你们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家伙坐一张桌子穿一条裤子就要互相帮助、互相打气，共同进步，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考上个一本，不枉又复读了一回、师生了一场。孙虎说，喝酒喝酒，干干干，我们一定不辜负老师和家长的期望，您都这样说了，我们就豁出去了。

我和孙虎知道王老师是真性情，心直口快，说话不遮掩，还知道王老师当年被人诬陷搞师生恋的事情，就故意把话题往他谈恋爱这方面靠。孙虎说，王老师呀！你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高中还是大学？谈恋爱和女朋友在一起时，是不是很渴望那个？王老师说，我不告诉你，不要以为我喝了你几杯酒，就想套些秘密出来，你甭想？至于那个嘛，实话实说，谁不渴望？你想想，精壮小伙子，一团烈火么，咋不想燃烧？没有那想法就不正常，就不是个男人嘛。我当年上高中时的班主任刘老师，就很坦诚，一次喝酒，刘老师有点高，我们问他谈恋爱时想不想那个？他说，咋能不想，我大学刚毕业时候被分配到乡下当老师。那时精力旺盛，娱乐活动又少，浑身的劲没处使，就躺在被窝里想对象，一冲动就在自己裤头上实战演习。早上起来圪蹴在小溪边洗裤头。一边洗，一边唱，娃呀！娃呀！顺水流，不是你大心太狠，只怪你妈不收留——唉！教别人娃把自己娃给耽搁了。说完，王老师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也跟着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缓过气来，他又接着说，刘老师真的很坦诚，不隐藏，不做作，是真性情的好老师。但是学校不喜欢他，说他消极颓废，不阳光，不思进取，在学校整天挨训。他暗下决心，工作之余偷偷用功，复习了一年终于考上陕西师大的研究生，他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尻子一拍，远走高飞。那时候，师生关系亲密，我们与刘老师情同手足，刘老师从不摆架子，经常和我们推心置腹无话不说，他还给家庭困难的学生买吃喝，自己掏钱给学生看病。刘老师除了教我们文化知识，还教我们做正直善良的人，他带我们春游，甚至为了保护我们与别人打架，刘老师走了，我们难过了好长时间。

王老师说完，口渴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孙虎听呆了，发愣，看见王老师喝茶，猛然醒悟，说，茶凉了、茶凉了，我给您换热茶。

王老师喝了一杯热茶后，坚决不喝酒了。说，走走走，到此为止，甭耽误正事，晚上还要开例会。

孙虎把王老师和我送下楼。听到脚步声，那条恶狗慢腾腾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皮毛，送出院子时，他双耳端奓，迟疑地向前又挪了两步，虽然目露凶光，却再没有张狂。我们不屑理睬它，就像看见地痞流氓一样睥睨它，出院子后，身后传来呼哧呼哧很压抑的喘息声和铁链拖在地上哧啦哧啦的响声，我的脊背似乎有一股冷风在飕飕地吹。我真切地听到王老师骂了一句透着酒味的粗话，这狗日的。我想，老师不是神，也是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第一节晚自习是詹老师的辅导课。她走到孙甜甜跟前双眼满是怜惜，我明白她一定是知道了这几天发生在孙甜甜身上的事情。下课后，詹老师把孙甜甜叫走了

接下来连续几天考试，我发现，笑容又回到孙甜甜的脸上，她一笑又露出一个小酒窝。看来冀主任真的说话算数，这件让孙甜甜苦恼，让我们纠结的事情终于让冀主任轻而易举地摆平了。

考试结束，讲评试卷加补课又过了一周。坐在教室，透过教室的窗户，透过空旷的操场，可以清晰地听到学校外面北新街上播放着迎接新年的歌曲，同时，也能看到学校对面丹都超市门头上挂着的迎接新年的巨型大红色长条横幅，眼看着年味越来越浓了。——选自《流涛中短篇小说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流涛，本名刘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商洛分会副会长。陕西省作协会员，商洛市作协理事。现任丹凤中学副校长，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先后有三百余篇散文、小说在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已公开出版有《流涛散文集》和长篇小说《蓝金子》。中短篇小说集《西街往事》和第二本散文集《最好的遇见》即将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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