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大蛇的审判：唯一反派怒怼“天庭”

◎赵晨

改编自日本小说家梦枕貘同名奇幻小说的游戏《阴阳师》，自2016年面世便以唯美的图像、动听的音乐、精妙的文案、沉浸式的角色体验吸引了大量玩家，并通过不断推出新角色以及游戏周边来稳固游戏受众。截至2022年5月，游戏中的式神数目已从初代的72只增长为187只，按照抽卡稀有度递减分为N、R、SR、SSR、SP阶式神，但是众多式神中只有一个反派：八岐大蛇。

通过角色传记塑造人设、铺展剧情是制作方的强项，八岐大蛇的升级版神堕八岐大蛇携带全新的故事剧情——“高天原篇·邪神重归”于5月18日与玩家相见，这一角色为游戏增添了不少热度，截止到5月24日，微博相关话题阅读量高达6.1亿，讨论次数达14.1万。这位唯一的反派究竟有何魅力？

《阴阳师》的游戏主线聚焦于日本平安年代的天才阴阳师安倍晴明，他不断找寻自身的记忆，在此过程中遇到不同的妖怪并与其发生各种各样的羁绊。神话里八岐大蛇是亘古以来的日本最强魔物之一，曾与猫又、九尾狐一起引发长达五百年的上古九大神兽之战，在游戏中兢兢业业地贯彻着不断给阴阳师造成困难的反派素养，宣传语为“蛇影暗潜，邪神降临”。

八岐大蛇的形象与气质都呼应了日本远古神话中的记载，其传说最早出现于《古事记》中，一身八头八尾，尾部藏有草雉剑。在游戏中，八岐大蛇因预言获罪，被封印在阴阳两界的缝隙中。他独自忍受着无边的黑暗与无尽的时间，直至被源赖光供奉才得以观窥人世。面对人的脆弱及与其不相符的贪欲罪孽，大蛇兴趣盎然；面对诸神恒定秩序的虚伪呆板，大蛇嘲讽轻慢，意图破坏现有的一切，重新定义世界的秩序。

解构的希望与毁灭的风险同集一身，让八岐大蛇这个反派角色张扬着后现代的魅力，蔑视权威、嘲笑崇高、填平价值。游戏中的大蛇皮肤名称也都在强调这份邪魅气质，无论是“祸隐狭间”还是“冷夜暗影”都透露着这个角色的危险邪恶。一个不以复己仇谋己利为目标的大蛇质疑现存的宏大权威秩序，不可谓不勇；封印期间毁铃鹿山、覆海国、引平安京战祸，不可谓无谋。

神堕八岐大蛇续接了邪魅气质与毁灭野心，重新凝聚神格，从被审判者逆转为处刑者，坐上审判席以大蛇之名拷问诸神与世人，意图颠覆高天原的秩序。从邪神到神堕，便是从蛇神失格到主动放弃神格，这是一个反派角色的进化与精神升华，万丈深渊其实也意味着前程万里。

但是进化只完成了一半，此前的剧情中八岐大蛇因神的猜疑而被封印，神界的懦弱滑稽与莫须有之罪为剧情递展设下留白回味，加之大蛇面对这一切时的嘲讽与漫不经心，展现出邪神身处绞刑架下的黑色幽默，因而整段剧情凸显出浓郁的反思气质与反讽精神。而到了神堕八岐大蛇这里，恶神频频作乱并意图推翻高天原，获罪沦为罪有应得，大蛇后续对高天原最高统治者天照的质问也被消解了精神突围的属性。

制作方将邪神的作死计划快速提上热血日程。升级后的八岐大蛇事业心更强，但也因此少了几分趣味，最迷人的反派是不知道自己是反派的反派，一旦反派属性被鲜明地指认，角色就失去了“无因之恶”的天然灵动，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反派面具的程式化和标签化，消解了反派心理的复杂面向与剧情价值立场的多元冲突，阴阳之间有难以定义的区间，这份未知的模糊混沌远比斩钉截铁有趣。

“若神全知、全能、全善，则世间罪恶从何而来？”这是堕神的开篇质问。

“若神放任罪恶不究其过，则神凭何为神？”这是堕神的第二则质问。

这其实都是神堕八岐大蛇在质疑神界的不作为以及天照统治的必然性。恶源自天照，恶神本是天照分身，但是天照成为神王之后便将恶打入神狱。如果恶源自天照，那么对抗恶是否等同于对抗天照？如果恶应被制止，那天照为何还高居众神中心？借用大蛇的一句话来回答：“执着于善恶，真是无趣至极。”

据日本的创世神话记载，远古时期宇宙混沌初生，后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落为地，天地自此两分。众神高高在上，所居住之处便为“高天原”；凡人居住的天地之间为“苇原中国”；地下世界则为“黄泉国”。垂直三层的神话体系也暗藏着由上而下的权力结构，作为众神之神的天照无疑就是这个结构的顶点，八岐大蛇的审判也从权力顶端开始。

在八岐大蛇看来，神界一成不变，完全不如阴阳两界有意思，那里有人妖之间的爱恨纠缠，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如此种种形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因缘轮回。而神明高高在上，毫无慈悲之心，只担心“若神明有异心，高天原或会陨落”的预言，因为这预言与神自身相关，所谓的神也不过是懦弱自私的俗物。“陨落吧，虚伪的神。”这是原先的邪神意志，也是八岐大蛇的审判目的。审判中蕴含的价值两极，便是天照约束邪恶所诞生的稳定秩序与大蛇释放邪恶所带来的混乱自由。

正如小丑每次逃出阿克汉姆疯人院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大蛇每次露面都在颠覆认知、突破秩序。蛇之审判未必成功，但至少为众玩家提供了一层反思的视野。大蛇未必代表绝对邪恶，天照也未必代表绝对正义，在正义与邪恶的极点之间有无数的混沌暧昧，人性的嬗变也有无限的可能，在其中游走探索便是阴阳师的使命与玩家的乐趣。

但是在新剧情中，忽然之间，那个爱看樱花飘落，欣赏人间趣味的大蛇灰飞烟灭，成为了一个滥杀无辜、自私阴险的刻板反派，角色风度一落千丈。他想要的只是推翻天照意志并以自己之意志取而代之一统天下，用新秩序对抗旧秩序。然而新秩序不过是旧模式加蛇参数，因而大蛇的超越性被清零，成为篡位者。此前的嘲讽逍遥此刻也沦为了篡位合法化的说辞，开篇的质问可以尽数反弹于大蛇自身。

“堕神”并非游戏制作方首创，日本人类学家民俗学者柳田国男提出“零落说”，认为妖怪是神陨落的产物，身份转变的背后是思维观念的转变。堕落之神展现出复杂含混，既是神又是妖，既是阴又是阳，既是邪又是正，如诗行般蕴含深邃幽微之美。西方的神话传说中也有此类形象，“宁在地狱称王，不在天堂为奴”，这是六翼天使路西法在被打入地狱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既然天堂和人间都无容身之处，路西法便带着一众反叛天使在地狱成为了恶魔之王，掀起了光明与黑暗的永久斗争。路西法反叛上帝时所犯下的罪行为七宗罪中的傲慢，因他不愿低头。被褫夺神格而从未低头的八岐大蛇本是高天原路西法精神的绝佳演绎，但在最新绘卷剧情中，却成为罪有应得的恶之符号。

京极夏彦认为：“妖怪的另一个名字是人心。”反派妖也好，堕神也罢，都是人心的面向，是对常情常理常规常识的一种溢出与反驳，是对刻板成见与单薄概念的刺激与突破。反派不应沦为被恶概念操控的空心玩偶，没有性格的反派不过是负面标签的拼接挪移，不用风吹，走两步就跨了。游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