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斯大林博物馆：格鲁吉亚人如何纪念斯大林？

今年9月1日是二战爆发80周年，不久前，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和普京的“口水战”又令斯大林再次成为焦点。鲍里斯·约翰逊在Twitter上发消息称：波兰于1939年9月发现自己“被困于法西斯主义的锤子和共产主义的铁砧之间”。言外之意，他认为斯大林要为二战的爆发负责。
10月3日，普京在俄罗斯南部城市索契举行的国际事务会议上发表讲话，他拒绝鲍里斯·约翰逊所指称的斯大林与希特勒应共同为二战负责，认为这种观点“玩世不恭”，并强调，斯大林领导的苏联红军在打败纳粹方面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斯大林到底是怎样的人？去年有16万游客来到斯大林的故乡哥里寻找答案。哥里位于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西北部90公里处。斯大林逝世4年后，前苏联政府在这里建造了斯大林博物馆，它是全世界唯一纪念斯大林的官方博物馆。
然而，在我每次出行都依赖的旅行宝典《孤独星球》中，并没有首推这处景点。书中评价：这个博物馆把斯大林塑造成“从哥里走出去的、20世纪世界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但并未客观呈现斯大林的职业和所做作为，当然博物馆讲解员会提及大清洗运动、古拉格劳改营，以及1939年斯大林和希特勒的签订的条约。
2019年国庆节期间，我从第比利斯汽车站搭乘合租的士到达哥里，参观斯大林博物馆，了解他的家乡人如何纪念这位有争议的领导者。有趣的是，和我搭乘同一辆出租车的有另外3名中国游客，这是我到格鲁吉亚第三天，第一次遇到中国人。
博物馆外景
一
出租车司机直接把我们送到斯大林博物馆旁边的路口。博物馆高大雄伟，洋溢着斯大林帝国式建筑风格，博物馆的旁边停着一节火车车厢，那是斯大林1945年夏天去德国参加波茨坦会议时乘坐过的。我首先被博物馆正前方广场上的10多只流浪狗吸引，不禁联想它们之中是否有黑俄罗斯梗，也就是“斯大林的狗”，据说这种狗是按照斯大林的命令在红星犬舍繁育出来的、看守囚犯的警犬。
斯大林博物馆门票售价15拉里，约合人民币36元，这笔钱可以在格鲁吉亚买到7个蘑菇馅的烤饼。据《纽约时报》的报道称，2018年，约有16万游客前来参观该博物馆，令其成为格鲁吉亚参观人数最多的博物馆。
走进博物馆，只见红地毯一直延伸至二层斯大林雕像前，这座乳白色雕像的个头儿约是普通人身高的2倍。它大概是哥里现存的唯一的斯大林全身雕像。在哥里市中心广场，曾有一尊6米高的铜铸斯大林雕像，2010年，因格鲁吉亚和俄罗斯关系交恶，哥里市政府将其秘密拆除，而此前，这尊铜像已经在那里矗立了58年。我看到几乎所有到访的游客都会拍摄这尊雕像，或与其合影，人们面带笑容，似乎把斯大林当明星、英雄。
斯大林雕像
普京曾将斯大林和英国的克伦威尔相提并论。并且，在不久前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东方经济论坛上，他用“老爷子”、“人民之父”称呼斯大林。显然，这将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淡忘斯大林的另一面。
在向参观者介绍博物馆之前，斯大林博物馆的讲解员塔蒂娅接受了我的采访。她介绍从1957年开馆至今，展馆的内容就没有多少变化，除了后来增加陈列的该馆收到的礼品。在她看来，斯大林的成就显而易见，他领导苏联红军打败了法西斯德意志以及同盟国，如果不是他，纳粹德国很有可能会获胜。之后，斯大林领导苏联从农业经济为主的国家成为工业强国。塔蒂娅指出，在格鲁吉亚，很多老年人很喜欢斯大林，认为在他执政时，老百姓的日子很好过，物品便宜，人人都有工作。但是大多数年轻人不喜欢斯大林。
青年斯大林
我想起和我一同搭车的格鲁吉亚青年里加的观点，他说：“斯大林做过坏事，但他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二战不是他领导，会赢吗？”里加还告诉我，斯大林的诗写得非常好，其中一首还被选入格鲁吉亚的小学课本，他学过，印象很深。我在第比利斯所住的民宿的房东，76岁的老太太拉里用“强大”来形容斯大林，认为他虽然不好，但是气场强大。
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
二
斯大林博物馆的馆长拒绝了我的采访。在等待塔蒂娅的官方讲解前，我先独自逛了一下博物馆。我发现馆内的英文介绍特别少，除了图说有简略的英文外，综合介绍部分只有格鲁吉亚语和俄语。好在很多图片比较直观，能够猜到大概的意思。我发现斯大林是“侧脸控”，拍侧脸比正脸好看的道理，他那时候就知道了呢。并且，我后来读到，展出的这些历史照片，大都是斯大林下令修饰过的，其中只有一张呈现的是真实的他——他的脸上坑坑洼洼，这是他小时候遭受天花留下来的证据。这张照片之所以成为“落网之鱼”，因为它并非来自苏联当地媒体，它是由美国《生活》杂志的记者拍摄的。
《生活》记者拍摄的斯大林
当我向斯大林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询问关于博物馆的英文资料时，对方能向我提供的所有资料只是一份10页纸的导览册，其中含约500字的英文简介。这份小册子售价10拉里。相关介绍稀缺，而以斯大林为主题的商品倒是琳琅满目。售票处，同时也是博物馆的小商铺在出售印有斯大林头像的手提包、冰箱贴、T恤衫、红酒、杯垫和象棋等。实际上，博物馆附近地摊上出售的和斯大林有关的纪念品种类更加丰富，包括斯大林的小雕像、斯大林头像的杯子、火柴，和斯大林喜欢的烟斗等。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成为迎合大众消费口味的纪念品。
在博物馆参观时，恰好遇到一群韩国游客，他们的讲解员是一个英文不错的格鲁吉亚小伙子，他慷慨激昂地将斯大林与普京作对比，指出斯大林杀害了很多政敌，但他只对权力感兴趣，他对钱不感兴趣。斯大林统治期间，带领国家走向工业化，生产了大量汽车、火车、飞机和电视机等。这位讲解员补充：“我奶奶非常喜欢斯大林，认为他是伟大的领袖。”
看到我在速记他所说的话，这位讲解员告诫我，这只是他的个人观点，不是官方讲解，并建议我最好听官方讲解。他的警觉和敏感让我意识到：在这里，斯大林仍然具有权威，依然受欢迎，任何批评他的人都要小心翼翼。
1991年，苏联解体，格鲁吉亚率先宣布独立，改国名为格鲁吉亚共和国。然而，根据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2013年的一项民意调查，今天，有68％的格鲁吉亚人认为斯大林是“明智的领导人”，即使其中的大部分人表示他们不喜欢斯大林那样的统治者。
在博物馆的官方导览册里写道：“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评价斯大林是现代史上最伟大的人，德国外交部长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认为，斯大林比罗斯福和丘吉尔两人都要聪明，希特勒评价斯大林是强大的对手，苏联政治家列夫·托洛茨基评价斯大林的杰出之处在于他务实的思想和勇敢。”没有提及其他内容。
三
塔蒂娅的讲解简洁、迅速，不到半个小时她就把7个展厅的内容讲完， 她讲解的内容包括斯大林的生平，他的革命活动、他的著作、他领导的国家建设，他在二战时期出席的一些国际会议等。这些内容主要围绕事件本身，很少有她自己的评价和观点。
塔蒂娅突出介绍的是斯大林的“格鲁吉亚性”。比如，她强调斯大林用格鲁吉亚语写诗、写作，斯大林时而会用格鲁吉亚语签名，这证明他一直深爱自己的故乡。在1943年的德黑兰会议中，斯大林和老乡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贝利亚经常用格鲁吉亚话交流，别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以及，斯大最喜欢的歌《苏丽珂》，就是一首格鲁吉亚民歌。斯大林经常会很大声、富有感情的演唱这首歌。斯大林很会唱歌，第一展厅内有一张哥里教会学校合唱团的合影，斯大林位居其中，他当时11岁。
这样的视角似乎在阐明：斯大林在他的祖国继续受欢迎，并非是格鲁吉亚人对苏联的怀旧，而因为斯大林是“格鲁吉亚的男孩”，这大概是一种固有的民族主义意识。
斯大林自称是列宁的学生，是列宁的事业的继承者。斯大林博物馆中对此也有详细的呈现，诸如博物馆展示着列宁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以及同时期斯大林发表的文章，还展示有列宁写给斯大林的信件，斯大林写作的《论列宁主义基础》初版等。有趣的是，我发现除了列宁和斯大林的合影，在很多幅油画、挂毯画中，斯大林经常和列宁同时出现，两人或是对坐着交谈，或是并肩站在一起。在一幅斯大林的油画中，列宁被画进了背景墙的油画。另一幅油画中，正在大会上作报告的斯大林的身后，悬挂着有着列宁半身像的海报。无论在现实世界里，列宁和斯大林的关系如何，从展览来看，两人似乎亲密无间。
列宁和斯大林
坊间传出的是，在列宁生命晚期，斯大林竭尽全力将他与其他领导人隔离，并隐藏了列宁的最后一封信。斯大林甚至与列宁的妻子纳德兹达·克鲁普斯卡娅发生冲突，指控她将政治新闻告知列宁，影响了列宁的健康。
博物馆内“斯大林和人民在一起”主题的照片和画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韩国参观团的讲解员描述，这些作品要体现斯大林是“多么可爱的人”。一张照片中，坐在皮卡车上的斯大林和四名铁路工人合影；一幅油画中，斯大林被铁路工人围绕，斯大林正向他们演讲；一张照片中，优秀的学生代表正拥抱着写字的斯大林；一幅油画中，身穿白制服的斯大林站在一群农民中，正和他们交谈。
斯大林被铁路工人围绕
另外两个展室陈列的是斯大林在二战期间出席各种场合、会议的照片，以及相关历史资料。其中，一名士兵的刻字，令人再次感受到格鲁吉亚的民族情绪。刻字用格鲁吉亚语写道：“我们垂死挣扎，但我们不会投降，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
策展人在斯大林正襟危坐的肖像上端张贴了一张25架飞机齐飞轰炸的大尺寸照片，大概寓意斯大林不怕枪林弹雨，他胸有成竹、临危不乱。这俨然是在将斯大林视为英雄人物歌颂。
四
博物馆主展览区的倒数第二个展室陈列着斯大林的死亡面具，该展室的墙上挂着当年人们聚集在一起悼念斯大林的油画、斯大林躺在棺材里的油画，同时也有一张位于莫斯科红场克里姆林宫墙附近的斯大林墓碑的照片。这个展室庄严肃穆，似乎在引领参观者缅怀这位重要的人物。
各国领导人、组织机构送给斯大林的礼物也是斯大林博物馆重要的展品。其中，一粒刻有382个字符的大米令人生奇。它是1939年印度某博物馆送给斯大林的，这粒米上刻着对斯大林的问候和祝福，刻的是：“啊，上帝，希望亲爱的斯大林长命百岁、硕果累累。希望他的朋友和兄弟忠实于他，忠实于他为了人民的事业，希望苏联的敌人向他投降，崇拜他的进步。啊，上帝保佑他获得更多的胜利。”
其中也包括来自中国的礼品。一幅题有“万寿无疆”的红绸缎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在斯大林七十寿辰时赠送的。同一年，哈尔滨市立保育院以全体儿童的名字赠送了桃子形状的红色沙发靠垫。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大学赠送的是祝寿红绸，上面写着：斯大林大元帅七十寿辰。当时是1949年12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不久。也正是借这个时机，毛泽东首次出访苏联，向斯大林祝寿。博物馆陈列有两件关于斯大林和毛泽东此次会晤的作品，一幅是刺绣画，一幅是水彩画。斯大林与毛泽东
其他国家送来的礼物也很有趣，送礼者把斯大林的头像印在酒壶上、盘子上、花瓶上等物件上，送给斯大林。这些礼物多少有点个人崇拜的味道，但显然斯大林很喜欢。
博物馆的礼品展室悬挂着一幅斯大林和他的母亲的挂毯画。画中，斯大林搀扶着妈妈，两人对视，母子两人幸福安详。这样的场景也出现在博物馆的其他作品里。斯大林的妈妈是裁缝，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曾一直希望儿子能成为神父。但事与愿违，儿子却成为“沙皇式”的人物。实际上，斯大林执政后，他很少看望母亲，甚至有一次间隔了5年才去看她一次。我不禁想到斯大林的“五年计划”。并且，因为工作繁忙，斯大林没有参加母亲的葬礼，派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贝利亚前往料理母亲的后事。也许只有在画作中，斯大林和母亲才能完美地团圆相聚。
斯大林与他的母亲
礼品展室尾部的展柜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裘皮大衣，看上去富贵奢华，塔蒂娅解释，“这是莫斯科一家服装厂送给斯大林的，但斯大林从来没有穿过，因为不是他的风格。”
裘皮大衣
再有一个展室陈列的是斯大林的遗物，包括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钢笔、烟斗、烟灰缸、象棋，以及他最喜欢的香烟“Herzegovina Flor”等。这些展品看起来都很普通，塔蒂娅介绍说，斯大林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
斯大林用过的烟斗
2018年，在俄罗斯新媒体“透视俄罗斯”举办的关于“俄罗斯文明史上最成功、最有名的10人”评选中，斯大林位居第十。该媒体指出，虽然人们对斯大林毁誉参半，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俄罗斯人还是其他国家的人，都不会质疑斯大林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开馆62年来，斯大林博物馆的内容没有什么调整，引发很多媒体、参观者的不满。但它也算是历史的见证，甚至是历史本身，如此，展览内容本身是否客观、平衡和全面，也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参观斯大林博物馆的同时，人们可以回忆、反思那段历史、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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