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愿望，只是为了让平凡的自己配得上女朋友。_表姐

10 月 29 日晚，我在广州太古汇六楼的阳台上发了一条朋友圈：

“晚上在太古汇加班。高中时的人生理想实现了。而且，没花一分钱。”

配图是我随手拍的，灯饰明亮的太古汇夜景。神奇的是，这条朋友圈成为我本月的获赞最高，有 30 个那么多。

至于这个看起来很平凡的理想，得从 2012 年说起。

高考百日誓师的那个春天，日子忽然变得很粘稠。

这种粘稠的感觉，出现在很多细枝末节上。比如我每天傍晚都会上去的那个天台，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男厕所边的第三根栏杆上，有一块深灰色的六边形青苔，它的触感是滑腻的。

不是因为年纪小记忆力好，而是因为记住这块青苔的样子，都比我背政治课的“辩证唯物论”要有趣得多。

每天看着教室黑板上方的“高考倒计时”一天天减少，我常常感觉自己深陷泥潭。

这个泥潭，需要一个「搅局者」帮我一把，才能走出来。

那时广州天河区的太古汇刚落成不久。到了回家的周末，做服装生意要去海珠区取货的表姐就在家庭聚餐上就怂恿我去玩了。

“去吧去吧，等姐赚到钱了，带你进去挑一件帅气的衣服。”

我心知肚明，且不说她赚不赚到钱，不就是想让我帮她做一回搬运工嘛。

但我还是淡定地说：“行啊。”

为了不堵车，那天早上五点钟，表姐就摸黑开着她的本田思域来到我家门口了。

顺德开往广州的高速公路上，黎明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来，透彻凉爽。我一边揉着睡眼，背着《高考词汇3600》的「abandon」，一边伸手戳着表姐车上的弹珠人玩偶，无心学习。

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正在开车的表姐忽然找起了话题。

“诶，怎么样，高考的目标是哪间学校。清华还是北大啊？”

她的语气故作轻松，气氛却变得尴尬。她明知道我的成绩既考不上北大，又考不上清华啊。还非得这样问。大人真是太奇怪了。

我沉默了半晌，然后说：“想去暨大。”

“诶？暨大？是那个不用军训的学校对吗？听起来是还不错。”表姐连忙打了个圆场。

我苦笑着回：“想是这么想啦。我的话，能去广州上学就很好了。”

车上的时速表，悄悄地从 100 km/h 飙到了 115 km/h。

就像小孩子做恶作剧前会露出狡黠的笑，表姐忽然问：“那你女朋友呢？”

“……她想去中大啊。”我差点就这么说出口了。

她成绩比我好，家境比我好，对未来生活的设想也比我成熟得多。每逢周末换下校服，穿上丑丑的绿白相间条纹衫跟她出去约会的时候，我低头看着餐厅上菜牌的价钱，心里老是想着：要是我是个富二代就好了。

或者就让我上个牛逼的大学，找份牛逼的工作，等我赚到钱的时候，跟她出去吃饭就不用强颜欢笑，假装喉咙不舒服想吃清淡点的了。

“啊？她，我不知道。” 明明被表姐识穿早恋了，但我还是装糊涂。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那时候的我却忽然觉得很悲哀。

辛苦读书十几年，为了高考又喊口号又表决心的，所有的努力竟然只是为了让平凡的自己配得上女朋友。

原来我身陷的那个泥潭，不是高三的压力，也不是志愿的学校，而是我能够大致猜想到模样的未来。

这时，我的人精表姐也识趣地闭嘴了。

天亮了。车子一直往北边开。

不是伦敦的白金汉宫，也不是西安的真假兵马俑，海珠区服装批发市场，是当时十七岁的我，见过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老板娘，呢种颜色嘅长裙点攞货啊？40？平D啦……”

祖国大江南北的口音，在批发市场内此起彼伏。而高高瘦瘦像个竹竿子一样的我逡巡其中，就像一艘永远都划不到对岸的小破船。

一心想做顺德富婆的表姐开始指手画脚，指挥我将一袋袋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衣服搬到取货口，然后回过头来，叉着腰跟一口湘味粤语的湖南老板娘讨价还价。

十几个来回之后，我气喘如牛，实在搬不动了。便靠在批发市场门口的小卖部旁，掏出我的诺基亚 N79 来看短信。

是女朋友。

“今天在家复习了吗？我做了去年福建卷的作文题，想发给你看看。你上一下 QQ。”

我紧张地咬了咬手指。

“没有。今天出去了。你发我手机 QQ 啊，我有 3G 可以看到。”

她发了一串省略号，再发给我一张图片，就再也没有回过我了。

“喂！过来帮忙啊！你姐我的腰要断了！”表姐的怒吼隐隐地从批发海洋里传来。

“哦！来了！”我将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有那么闪烁的一秒钟，我很担心。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我以后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做打工仔了？

隔着车水马龙的 BRT 通道，表姐指了指马路对面，那座散发着“钱钱钱钱”气味的建筑物。

“你看，这里就是太古汇了。哇靠，好高级啊。”

现在是下午一点。在海珠区吃了快餐，大方地请我喝了一瓶汽水后，表姐开车来到了繁华的天河区。

她说，今天提早两三个钟完成任务。趁有时间，一定要带我来广州最厉害的地方见一下世面。

推开巨大的玻璃门，我们踏上了干净得反光的大理石地板，抬头看见一间间装潢大气的奢侈品店，一时间张大嘴巴，谁也没有说话。我缩起脖子，抖了抖 T 恤上的皱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土。

“你知道吗。这是广州最新开的 LV 专卖店。好好看啊。”表姐看着面前烫金的「Louis Vuitton」招牌，自说自话。

可是很默契的，我们都没有走进去。

仿佛在博物馆里路过一件展品，“眼看手勿动”。

表姐不再说话。但我还是瞄到了，她刚刚把自己的「LV包包」往外套里面塞了塞。

我们沉默着，并肩走在太古汇发亮的地板上。心情变得复杂。

我老说表姐是“人精”，自己又何尝不是？换作其他同龄人，可能就会问她为什么不进去看看了。但我识趣地，没有这么做。

因为我忽然明白，表姐之所以那么拼命地挣钱，可能只是为了有一天可以扔掉那个 A 货的 LV 包包，大大方方地走进太古汇的 LV 专卖店而已。

十几分钟后，我们便离开了。

回顺德的路上，我读完了女朋友写的作文，她做的是 2011 年福建省高考语文卷。（百度的）

阅读下面的文字，写一篇不少于 800 字的议论文或记叙文。

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说：“我的工作让我常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这使我有个好身体。我梦见我种的水稻长得像高粱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那么大，我和我的朋友，就坐在稻穗下乘凉。”

文章写了啥，我已经忘了。但她起的作文题目，我一直都记得。

题目是，《人因梦想而伟大，因务实而精彩》。

高考前，我又去了两次广州。两次的目的地，都是太古汇。

我独自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穿梭。走累了，找不到落脚点，便干脆待在敞亮的豪华洗手间，在马桶上听着音乐发呆。

有一次坐得无聊了，我甚至从背包掏出了复习资料，在洗手间里做了一个下午的文综卷子。一边感叹学习效率奇高。

听起来很猎奇对不对？只有 18 岁的高中生，才会做出这么中二的事。

还记得写高三日记的时候，提到了「我的理想」这个话题。什么“考上理想的大学”、“不辜负父母的期望”、“在暨大撑船上课”，通通不是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希望自己将来能在太古汇的超甲级写字楼上班。希望以后就和喜欢的人在这里约会。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成功，不用在身边的人面前过得那么谨小慎微了。

所以那篇日记的最后，我写的是：

“原来我和表姐根本是同类，她为了一个正品 LV 包包，我为了能在女朋友面前挺起胸膛，都是为了面子而活着，又不甘心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因为不想输，所以才想尽办法赢。哈哈。”

当然，现实世界不是热血少年漫。后来我也没有赢。

我的高考成绩离暨大还差三四十分，也没能和谨小慎微地喜欢过的女生继续走下去。

毕业后虽然留在广州，但也没有机会在太古汇上班，给当年窝在洗手间里认真写文综卷子的小男生一个交代。

想想全是遗憾。

直到那天晚上，我一时兴起，跑到了太古汇六楼的露台加班。坐在我身旁的同事 Blake 就是暨大校友，而我现在公司的前身，就是当年从暨大出来的学生做的公众号。

兜兜转转，世事如棋。

所以当我抬起头来看见灯火通明的文华东方酒店时，我一下子回忆起，七年前在这个地方许过的平凡愿望。

我应该感慨吗？

我怕短暂的一生里，不能实现我多如恒河沙数的愿望。

我怕世事难料。就连当年最有烟火气的海珠区服装批发市场都消失了，太古汇也已经不再是广州最厉害的写字楼了。

所以我要抓紧机会感慨。

我们就应该一直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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